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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Chapter.10(1) 千基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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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,千基妲的記憶裏幾乎沒有“父親”二字,生活在她的概念裏便是和母親相依為命。

十來歲的那年,母親生了一場病,醫生開了許多處方、服了瓶瓶罐罐一大堆的藥,都毫無起色。

然後母親想到要給父親寫一封信,只是她連握筆的力氣都沒有。信是千基妲代寫的,也是她寄出的。那時她並不完全懂母親字裏行間的意味,卻很興奮,因為難得從母親口中聽到父親。

千基妲日日盼望著父親歸來,以為那時母親也該痊愈了。

直到那個熟悉不過的醫生一臉凝重地囑托管家奶奶找牧師,看著自己的表情是多少不忍。她終於意識到,母親快走了。

她跪坐在母親的病床前,握住她的手卻無論如何也溫暖不了掌心的冰涼,她第一次感到了無助。母親依舊是慈祥的,有些吃力地擡起手整理她額前的碎發,問她,父親還沒有到嗎?

千基妲很想告訴她父親來了。可是沒有。直到管家奶奶找來牧師,外間匆匆腳步多少悲傷;直到母親遺憾地閉上眼,就此睡去;直到牧師舉起十字向上蒼禱告,一遍遍“阿門”滿是虔誠,父親都沒有出現。

從來大大咧咧連摔得皮開肉綻都不哭的千基妲,那夜哭得痛徹心扉。她不斷地向管家奶奶詢問,父親為什麽不來,為什麽連母親最後一面都不見。

誰都無法回答她的問題。家裏的傭人對先生的認知也僅限於部隊裏的骨幹,平時夫人從不提他。

令千基妲心碎的父親,卻在母親落葬那裏趕來了。傷心欲絕的她把他趕走,質問他為什麽現在還來。他還穿著一身風塵仆仆的軍裝,挺拔的身姿在女兒面前變得不知多渺小。

千基妲一拳拳用力砸在他身上,他不躲不避默默承受。

是他虧欠他們母女的。

夫人的去世對維勒打擊很大,尤其是被千基妲瞪一雙布滿血絲的眼,怒吼“果你還知道有這麽一個家,為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不見影子”之後。

他又消失了幾天,再回家時軍裝上已無肩章。

他退伍了。

母親死後,千基妲日日早出晚歸,成天與山區裏出了名的壞男孩廝混,打架罵街,樣樣都學。

維勒是後來從管家奶奶那兒聽來的。他打了她一巴掌。

她怒極反笑:“打我。呵,你有什麽資格打我?你以為我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!”

“是我害得你如此,所以我更要對你負責。”那個男人平靜地說出那樣一句話,沒有半點責怪,望向她的眼神裏悲愴濃濃,就好像是為那一巴掌道歉。

千基妲怔住了。她以為他會教訓她,然後她便可以有更充足的理由招搖過市、做一個更壞的孩子。可是他沒有。

“你不喜歡這裏,我們就離開。四海為家,直到找到一處可以令你重新開懷的地方。”

千基妲默認。她的確有過出走的念頭,然而終究是生活了十多年的故鄉,哪是說走就能走。

出人意料的是,第二天維勒真的遣散了傭人,帶著一個旅行箱、兩匹馬和女兒浪跡天涯。

他教她荒野中的生存之道,教她騎射、教她刀劍,也教她讀書識字、教她看大好河山。他說,他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,喜歡當兵的感覺,迫切想要保衛祖國。所以他要把自己所會的都教給她,以防哪一天他又一次不負責任。

可是漂泊在外畢竟開銷很大。他可以搭帳篷、睡山洞、吃野食,卻舍不得女兒也這樣生活。

正巧遇到昔年戰友,聊起軍旅生活幾多感慨,是念念不忘的渴望著再體驗。戰友說,近來西面災荒豪強滋事,很適合傭兵的發展,而現存用兵大多業餘,若是他們有心去做,必成業內的佼佼者。

維勒果真如自己所言的不負責任,與戰友成立了兵團,最初的成員只三人,如果算上千基妲。

兩個男人帶著千基妲拜訪同團的退役老兵,有些人加入有些人不為所動,不管怎麽說,兵團的隊伍逐漸擴大,千基妲和男士們的相處也愈加老練和友好。

***

然後他們去了西部,創始人之一的那位因一場搏鬥而喪命,從此兵團改名維勒。

也是在西部,兵團第一次收納了未成年人。

那年西部降雨過盛,狂風折斷古樹,雨露毀壞收成,從來富庶的西部難得鬧起饑荒。當災難牽扯到果腹、牽扯到性命,人性的缺陷便一覽無餘。

鬥毆爭搶只是小規模,人吃人、人殺人竟也成了常態。

他們接到的第一個委托來自地主。幫傭的農民偷竊地主的倉庫,他便要他們加倍奉還。

地主的倉庫必是積糧無數,吃都吃不完的糧食送給農民賑災有何不可。誰都那樣覺得,可誰都沒有異議。

他們是生意人,職業和私心需分辨明了。

用錢去換口糧和生計,是千基妲都不得不接受的現實。那一套人心良心問心無愧的高尚演說,根本不敢拿出。

連我自己都已同化,又如何勸誡他人。

外界對雇傭兵頗有微詞不無道理。

他們一行人站到那一片莊稼地裏真的是開了槍。對天鳴槍,能嚇走一半人。往人群中掃射,又能嚇走一半。最後那匹餓紅眼了的人,便是拿子彈擦過都阻止不了。

然後千基妲遇到了波爾希思,那個冷眸質疑她的少年。

“你,出去。不然……”

“不然怎樣?你要殺了我嗎?也是,你們本來殺人如麻。我們的死活與你們何幹。”

她怔怔地再說不出一句話,連本來想嚇唬他的扣動扳機都做不到。舉著槍的手,是發抖的。他從她面前走進糧庫,背了一包糧從她面前離開,而她一直楞在那兒。直到男人們喊著她收隊。

重重將槍壓倒在臨時桌面,她忽然從行駛的馬車裏立起。刻意被無視的良知到底沒有泯滅,她再不容許自己這樣渾渾噩噩。

“我受夠了。”

大檐帽遮住維勒的眼睛,靠在陰影裏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。

長者們互換眼色,“千基妲,就算沒有我們,那些孩子還是會死,還是死得那樣淒慘。每年不明不白死去的人本無以數計,你難道一個個都要去救嗎?”

“沒有我們,他們是會死。可有了我們,他們能夠不死。我們不可能救活每一個人,但為什麽不能拼命去救每一個可以救的人?為什麽一定要讓雇傭兵這種職業背負罵名,就不能讓它也變得高尚?你們還是軍人,我們都是軍人,只是沒有了國家授予的軍銜,就該放任它變質嗎?”

無言以對。

他們都是軍人。所以他們比她更清楚,彼時百姓的愛戴和如今人人的鄙夷,那樣鮮明的比是如何煎熬。

大家都不說,都以為自己可以承受良心的煎熬。

可她偏偏非說不可。

有些事就像隔了一層紗,捅破不捅破僅在薄薄一線,然而,差別很大。

忽然吹來一陣風,揚起維勒寬大的帽檐,露出一只淩厲的眼。

“女兒她,終究是長大了。我們這幫老家夥,不能連年輕人都不如吧。”

***

一錘定音。

只是他們沒有辭任,連半點風聲都沒有放出。千基妲不知道老家夥們到底在謀劃什麽。

午夜時分,還按照原定計劃騎著馬四處巡邏,連千基妲都被拉走。

“不是說要給我做榜樣嗎?這算哪門子的榜樣!”回答她的只有一個噤聲的手勢。

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,村落那邊起了火光,伴隨著洶湧的喊聲、哭鬧聲。

策馬趕去,眼前的景象,好比戰場。

房屋被火點燃,蔓延的火燒及糧草,發出幹枯的劈啪聲。被火包圍的村民,奇怪得沒有一丁點恐懼,凸出的雙眸超越了痛苦,猙獰似煉獄歸來。

鐵鍬、鐵鏟、刀……金屬制品掩映著火色,反射出森冷寒芒,入了那些人的眼卻成了興奮。嗜血的興奮。狂吼聲裏,一雙雙未戴手套、粗糙的手握住把柄,用盡氣力舉起又砸落,濺滿一身鮮血。

血淌過面頰,有人用手指抹了些血送入口中,泛白的嘴唇立刻變得猩紅,也只有這樣才讓人覺得,他們還活著。

無止盡的自相殘殺。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了什麽,又或許什麽都不為。

火光下的爛布衫已看不出本來的色彩,只餘下一般怵目的紅。還在流淌的,血液的,鮮紅。

維勒最先反應過來,隔空鳴槍,卻已阻止不了瘋狂的村民。

聽到槍聲,蜷縮在角落的孩子互相攙扶著奔湧。大點的護著小點的,小點的照看著避開大人。

他們沖不過去,他們努力地靠近。

即便如此,還是不斷的有孩子被鐵叉戳透腹背,拖拉到瘋癲的大人面前,血染紅了枯草,枯草重獲新生。間或也會有槍聲,不再是空彈,而是直至屠殺人的眉心。可是制止永遠在發生之後,便是殺了大人,受傷的孩子也難救活。

終於和孩子面對面地站著,那張張混雜了泥濘和血跡的臉,依然稚嫩卻不青澀。

忽然有風起,吹落的枯葉裹著昆蟲的幹屍落在孩子臉上,孩子連眼睛都沒有眨。

他們帶走了孩子。所有人都是那樣沈默,沈默得可怕。千基妲連活躍氣氛的勇氣都沒有。這樣的情景,你讓她說什麽好。

他們把孩子帶回地主家,殺死了地主一家,做了一頓熱飯。

孩子們大口大口地吃著,眼裏的怨恨並沒有減淡。

“現在你們滿意了?”孩子們都已上樓安歇,最年長的波爾希思好像是故意留下來諷刺。金褐的眼裏聊無溫度,猶似陽光也永遠溫暖不了的南極冰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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